第4章

母後說:「你一介女子,不懂兵事,父皇不會怪罪你。劉甚若是出了事,我再替你尋一個驸馬便是了。」


 


我哭笑不得。


 


「劉甚究竟犯了什麼事?」我問。


 


母後本不願說,我再三詢問,她終於嘆氣道:「他矯旨S了副將,調了西虎營的兵,與西番對戰,結果西虎營三千精銳盡皆被S。」


 


我越聽越驚心。


 


我脫口而出:「不可能。」


 


母後看了我一眼,道:「楨兒,這是前線傳來的戰報。」


 


我站起來,說:「父皇呢?」


 


「在前殿,與大臣們商議呢。」母後說。


 


女子不能輕易進入前殿。直到近午時,皇上才回到養心殿。


 


我端著一盞冰糖仙米羹,是母後親手做的。跨過養心殿的門檻,皇上在殿裡案前端坐著,手裡翻閱著奏折。


 


下人將冰糖仙米羹端了上去。父皇用勺子舀了舀,淡淡道:「皇後做的?」


 


我低頭道:「是,夏日炎熱,冰糖解暑。」


 


父皇端起來進了一口,道:「與以前一樣清甜。你母後有心了。」


 


我說:「父皇和母後伉儷情深,母後自然掛念著父皇。」


 


父皇垂著眼睛,說:「有話便說。」


 


我深吸一口氣,跪在地上:「不知父皇打算如何處置劉甚?」


 


父皇說:「假傳聖旨調兵,陣前矯旨斬帥,該當何罪?」


 


我聽出來父皇語氣中明顯的不悅,小心道:「兒臣不敢置喙國事,隻是劉甚是兒臣驸馬,難免有夫妻之情,兒臣隻求將劉甚押解回京,查清事實真相後,再行處置。」


 


父皇說:「你知道他斬的副將是誰嗎?」


 


我說:「兒臣不知。」


 


「兵部尚書的兒子。」父皇緩緩道,「朝中洶湧之情,你可知曉?」


 


我膝行兩步,抬頭仰視著他,道:「父皇,我不為劉甚求情,隻求父皇將他押解回京,細細查清事實,若真是劉甚的錯,便是斬首凌遲,兒臣也絕無話說。」


 


父皇沉吟片刻,終於點頭應允。


 


我走出養心殿,緩緩吐出一口氣。


 


劉甚被押解回來的時候,我站在城門口等著。已是傍晚時分,夕陽如同鹹蛋黃一樣掛在西邊,一群鳥從遠山歸來,在天幕中投下細碎的黑影。


 


他騎在馬上,滿頭塵土,一臉狼狽,手戴著枷鎖,看起來與離開時意氣風發的青年將軍完全不同。


 


看見我的身影,他疲憊的眼中亮了亮,眼神緊緊跟隨著我。


 


我好聲好氣地給押解的士兵講了幾句,遞過去一枚金葉子。馬停了,士兵捻著手站在旁邊看著。


 


我走上前,抬頭看著他。


 


「你來了。」他輕聲說,嘴唇已經起皮幹裂了。我點點頭。


 


他苦笑一聲:「想不到我被押回京城,第一個見到的人是你。更想不到離開時你的勸告……」


 


我打斷他的感慨:「我相信你。」


 


他頓時噤聲,喉結滾動了兩下。


 


我來隻是為了求證一件事。我從懷中掏出那幅畫,舉起來給他看:「這個你見過嗎?」


 


劉甚訝然,問:「沅沅?這畫……我沒見過。」


 


「這是在杜大人府裡找到的,顧沅沅和杜夫人有關系嗎?」我問。


 


他露出迷茫的眼神。


 


見狀,我準備將畫收起來,劉甚卻突然叫住了我:「等等!我再看看。」


 


端詳了一會兒,他篤定道:「這不是顧沅沅。」


 


他說:「畫中女子頸邊有顆痣,顧沅沅頸邊無痣。其他神態也並不完全一樣,這隻是一個長得像她的女子。」


 


我轉過來一看,還真是如此。我和顧沅沅見面不多,所以從未注意這一細節,縱使畫得和顧沅沅有些不同,我也以為是畫者水平所致。


 


我想了想,問:「她的母親或者姐妹?」


 


劉甚說:「她告訴我,她的母親很早就去世了,她也沒有閨中姐妹,隻有幾個兄弟。」


 


押解的士兵催起來了。我不再多問,看著他們一左一右,騎著馬將劉甚押解入京。我站在城門邊,望著遠處的夕陽。


 


鮮紅如血。


 


回來後,我終於收到了自江東而來的信。


 


江東顧家的顧沅沅,幼失怙恃,自小跟著親戚經商奔波,十四歲那年隨叔父兩人上京,之後便未再回過江東。所以江東的人,也隻能描述一下童年時的顧沅沅的長相。


 


我仔細看完,折好信,手心發汗。


 


我心中確定了一件事:


 


現在的顧沅沅是假的。


 


信中所述的外貌,與現在的顧沅沅並不相似。


 


真正的顧沅沅,也許已經失蹤,更可能的是已經S亡了。他們也許SS了顧沅沅,用另一個女子冒名頂替了她,在京城故意接近劉甚。冒名頂替的過程中可能有杜大人的參與,才會如此順利,這麼久都無人發覺。


 


劉甚是朝中名將,他們不僅想要劉甚和大琉將士們的命,更想借此使計撬動整個大琉的根基。


 


若不是我重生了,上輩子他們確實成功了。


 


謎題已經解開一半。


 


月懸城門,夜深蟲鳴。我揣著信進宮了。


 


在母後的寢宮中,我屏退了所有下人,坐在母親對面。我側耳靜聽,隻有更漏的滴答聲,沒有他人。


 


母後訝然問:「禎兒,何事這麼謹慎?」


 


我說:「母後可還記得,之前兒臣請求您去顧沅沅的家鄉查一查的事?」


 


母後點點頭。


 


我將信從懷中拿出來,在母後面前展開。母後看了一會兒,問:「這是何意?」


 


我慢慢地說出了我的猜想。


 


母後卻並無我想象中激動,而是沉思片刻,道:「禎兒,此事與朝廷重臣有關,若無證據,並不好與你父皇說。」


 


我突然想起來我的懷中一直放著那幅美人畫,便連忙拿出來,遞給母後,道:「這是兒臣在杜大人府中發現的。」


 


母後接過來,看了一眼,卻皺起了眉頭。


 


我察言觀色,馬上問道:「母後認識畫中之人?」顧沅沅從未進宮,按理來說,母後應當從未見過她才對。


 


母後猶豫片刻,站了起來,在屋中踱了一圈,緩緩說:「二十餘年前,當時你還沒出生,西番曾向我朝派出了一隊使者。」


 


在母親的娓娓道來中,我得知了聞所未聞的一件舊事。


 


當時的西番和大琉的關系並不像現在這樣緊張和多戰,彼時西番內鬥剛剛結束,新王登基,便派了一名王子帶著使者團前來拜訪。


 


駝鈴叮鈴,絡繹不絕的駱駝馱著異域的綢緞、琉璃和香料,帶著邊關的塵土,踏進了京城。


 


西番王子穿著白色的袍衫,摘下綴滿青金石的帽子,向兩邊的百姓鞠躬致意。


 


當時的母後還很年輕,剛剛被封為皇後。在皇帝接見使者時,她坐在殿上,好奇地打量著遠方的來者。


 


西番王子的身邊,總是跟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,用很小的瑪瑙串成串珠蔽面,露出一雙顧盼生輝的大眼睛。


 


據說她是王子的女官,隨行照顧王子的起居。


 


使者團在京城停留了半月之久。皇上為了招待他們,並且向西番炫耀一下大琉物華之豐美,便將夏狩提前了幾日。


 


去獵場的路上,皇後坐在轎子裡,掀開窗上的轎簾偷偷一看,西番王子騎在高馬之上,側身寵溺地看向他身邊騎著馬的女官。


 


那姑娘繞著王子騎著馬,笑聲如鈴聲一般,一派天真恣意。


 


像一隻自由的小鷹。


 


她真的隻是一名女官嗎?皇後心中暗想。


 


皇後往後看,卻發現未來的首輔杜大人——當時的禮部員外郎杜則文,步行跟在後面,也正看著西番的小女官,眼神幽深,不知道在想什麼。


 


杜則文當時三十多歲,已經成婚了。


 


皇後皺了皺眉頭,輕輕將簾子放了下來。


 


到了獵場,幾人跟隨著皇帝一齊打獵。皇帝獵了一隻狐狸,而王子搭弓射箭,射中了一隻赤麂。


 


王子興致漸高,行了個禮,說,他們一群人人數太多,易將獵物驚走,不如分為幾隊,各自逐獵。


 


皇帝「好」字剛落,王子便縱馬向林子深處奔去。


 


他的女官一揮馬鞭,也緊隨其後,馬蹄揚起塵土。


 


皇後聽見後面有人在竊竊私語:「西番的女子,可真是不如我朝女子的溫柔嫻靜……」語氣中不乏貶損之意。


 


皇後心中不愉,對射獵也沒有興趣,便稱自己精力不濟,身上發虛,暫別皇帝和眾人,回轎子裡睡覺去了。


 


等皇後再次醒來,是被風聲和雷聲震醒的。


 


她掀開簾子一看,上午的晴空萬裡此刻已換了烏雲密布,偌大的閃電如同遊蛇在黑雲中一閃而過,狂風夾雜著暴雨砸在地上。


 


「怎麼回事?」她匆忙叫來下人。


 


「下午突然起了烏雲,一會兒就下雨了。」下人道:「皇後不必憂心,聖上已經在下雨前回來了。」


 


皇後略松一口氣,問:「其他人可無事?」


 


「西番王子和他的女官不知道去哪兒了。」下人誠實道:「禮部和兵部都派人去尋了。」


 


又過了一段時間,淋成了落湯雞的西番王子回來了,臉黑得像煤炭。


 


他的女官在狂風暴雨中與他失散了。


 


第二日清晨,雨停了,杜則文抱著昏迷的西番女官回來了。


 


按他的說法,發現西番王子和女官未回來後,他便進了獵場尋找二人,找到了半夜,才在一個凹洞中找到了女官。


 


彼時馬已經不見了,女官的腳被利枝刺傷,血肉模糊,無法行走。


 


他本想馬上將人帶回,奈何風大雨大,不斷有枝幹掉落,他擔心回去的路上發生意外,便幹脆在凹洞中守著女官守了一夜,待天亮雨停方才回來。


 


王子看著女官在意識模糊中依然緊緊抱住杜則文脖頸的手臂,臉變得比煤炭還黑。


 


聽到此處,我半晌沒回過神來。


 


我問:「然後呢?」


 


母後說,後來,因為女官的傷,使者團又多停留了一個月。這一個月裡,母後因為關心多次前去探望。兩人年齡相仿,有共同語言,久而久之女官也將她視為了朋友。


 


「她其實是西番公主,王子的幼妹。」母後嘆了一口氣,道:「臨走時她才告訴我,她想出來玩玩,又擔心公主的身份拘束太多,或是扯上聯姻,這才假借女官之名。」


 


我說:「那她……」


 


母後指了指案前攤開的畫,說:「是她。」


 


我啞然。


 


過了許久,我才張開嘴,聲音仿佛都不是我自己的了:「顧沅沅是西番公主和……杜大人的女兒。」


 


母後默然點頭。


 


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,問:「公主還活著嗎?」


 


母後搖搖頭:「難產而S。」


 


我無言。


 


既然西番公主因不願意聯姻大琉,而選擇偽造身份,自然也不會為了當時已經成婚的杜則文留在大琉。也許她愛上了杜則文,也許隻是兩人露水情緣,但她依舊選擇了回到自己的故鄉。


 


隻是可能誰也沒有料到,她已經懷上了杜則文的孩子。


 


更沒人能料到,十七八歲的公主,在人生最絢爛的年紀,難產而亡。


 


晚上,我是和母後一起睡的。


 


明天,劉甚就將迎來三堂會審。


 


我本想連夜去見父皇,阻止這場會審,但母後按了按我的手。


 


「別去。」母後說。


 


「我和你父皇相處了二三十年,禎兒。」她說:「他是皇上,涉及皇權尊嚴,他不會輕易放過的。你這些證據,隻能說明杜大人有問題。劉甚如果真有假傳聖旨通敵賣國之事,你救不了他,你若介入太深,你父皇還會遷怒於你。」


 


我搖搖頭,平靜地說:「劉甚不會假傳聖旨通敵賣國的。」


 


「你這麼相信他?」母後問。


 


「他心中隻有顧沅沅……你受這麼大的委屈,何必還要為他奔忙?若不是你當初突然要求皇上賜婚,我必不同意讓你嫁給他。」


 


我沉默,說不出重生之事。


 


即便是面對關心我的母親。


 


此種怪力亂神之事,沒人會相信。


 


想起前世西番的兵馬衝破了城門,想起重生後我步步謹慎,日夜殚精竭慮,我探身抱住母後,把頭擱在她的肩上。


 


她輕輕拍了拍我的背,就像小時候一樣。我眼眶微微一熱。


 


「母後……我很累。」


 


我用腦袋蹭了蹭她的肩,貪婪地感受著母後的溫柔。


 


「但我不後悔……不是因為我與他是夫妻,劉甚是名良將,大琉不能失去他。」我喃喃道,閉上眼睛,在腦海中說。


 


我也不能失去你們。


 


第二日,母後一早便去了父皇的養心殿。她說她不太放心,替我去父皇身邊盯著點。我在母後的寢宮中坐立難安,時而踱步,等著外面打探回來的消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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